宋清明眼睜睜看著前一秒大發神威的女生突然眼一翻暈過去，本能地把人接住，入手的瞬間，他死寂的心湖稍微起了一點波瀾。

她竟然這麽瘦。壓在他手臂上的重量似乎還不如一把重機槍、模型，隔著衣服都能清楚地摸到她的骨頭。

可她剛才爆發出的氣勢又是如此耀眼，如暗夜裏升起一輪灼灼烈日，眩目的光芒刺破重重黑霧，強勢地在他死寂一片的心湖中投下一點星火。

雜亂而有力的腳步聲轉入這條巷子，一群人自巷口快步走近，為首的是個發絲銀白、迎神矍鑠的老人，因為著急，步子不自覺有些跛。

他帶著身後的黑衣保鏢蹣跚著跑到近前，視線在宋清明身上來來回回掃視多遍，又湊近檢查他脖子上的傷口，發現只是破了層皮，這才長舒一口氣，緩緩挺直脊背，手指習慣性地貼緊褲縫。

“清明，你……”他視線落在唐意身上，到嘴邊的話轉了個彎，絕口不提發現宋清明留下的遺書時心裏的焦急，千言萬語化成一句玩笑，將今夜的驚心動魄輕輕帶過。

“原來你甩開保鏢，是出來約會的啊？嚇死秦伯了，下回可不能這麽任性了，我這把老骨頭經不起折騰咯。”

……

唐意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一場漫長的夢。

夢中，小唐意短暫至極的一生如走馬燈一般掠過。

“她患有遺傳性精神分裂癥，所以人販子把她丟下了。”

“我們福利院沒辦法接受有精神疾病的孩子。”

“可是她什麽都不記得，也找不到家人，除了福利院，她沒地方可去。”

大人的聲音淡去，福利院荒草叢生的後院，小唐意孤零零地坐在秋千上，孩子們尖利的聲音回蕩在耳畔。

“她是個神經病，我們別跟她玩。”

“瘋子走開，離我們遠點。”

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，小唐意比同齡人敏感，也更加早熟。她知道九年義務教育結束後福利院不會繼續供她讀書，所以她拼命學習，中考拿到了全市第四的成績，接到許多高中遞過來的橄欖枝。

她選擇了隔壁晴川市的蘭英高中，除了豐厚的獎學金之外，最重要的是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逃離孤兒院，逃離令她壓抑得喘不過氣的過去。

可她沒想到，在被稱作貴族高中的蘭英，特招生是多麽格格不入的存在。

她遭遇了校園霸淩。

在蘭英，豪門出身的學生畢竟只是金字塔頂尖那一小撮人，更多的是小富家庭的孩子。曾經他們是蘭英食物鏈最底層的存在，當特招生進入蘭英，他們便覺得自己可以揚眉吐氣，踩在特招生的身上享受人上人的滋味。

小唐意的口音、內向甚至她過於優異的成績都成了原罪，那些人肆意地向她發洩情緒。

她被當著大庭廣眾澆過冷水，她的書包被人丟進噴泉，她的課桌裏總是會有各種奇怪的東西……

唐意旁觀了小唐意在進入蘭英這一個月的時間內遭受的一切，看到小唐意的精神分裂癥加重，出現嚴重的幻聽和幻視。

小唐意一直以為，那個酷刑加身而面不改色的大唐意是她分裂出的人格，因此在最絕望無助的時候，她選擇將身體的支配權讓給唐意。

可唐意知道，她和小唐意是相互獨立的兩個個體。她出生在鐘鳴鼎食之家，十六歲出國求學，十九歲回國投身革·命，二十四歲犧牲……

她跌宕起伏的人生經歷，那個壓抑、殘酷、扭曲的時代背景，她記憶中那些個性鮮明又飽滿的人……小唐意貧瘠的知識面無法構建出這樣龐大而完整的記憶。

更何況，她可以確定，小唐意的意識已經完全消失，她無論如何都無法在這具身體裏找到小唐意。

半夢半醒間，她和小唐意最後的對話再次回蕩在耳邊。

“我讓你看看你一直想看的這個時代，你替我活下去，好不好？”

一滴淚從眼角滾落，唐意緩緩睜開眼，一只手撫上胸口，感受著充滿生命力的跳動。黑暗中，唐意緩緩開口，聲音溫柔而堅定。

“好。”

我不僅會替你活下去，我還會讓欺負你的人都付出代價。

唐意的身體很累，但是思維卻非常活躍。她如饑似渴地從小唐意的記憶中汲取著有關這個時代的常識，直到東方泛起魚肚白才再次睡過去。

早上，護士來晾體溫，叫醒了唐意。

護士小姐姐看向她的眼神裏滿是憐惜，聲音和動作溫柔至極，讓唐意有種自己大概命不久矣的錯覺。

她頓時一個激靈。如果說死過一次對她有什麽影響的話，那就是她變得更加惜命。

“我身上有什麽致命傷嗎？”唐意垂死病中驚坐起，一把抓住護士的手，忐忑地問。

護士小姐姐下意識地反握住唐意的手，輕輕拍著她的肩膀，等反應過來她話裏的意思，哭笑不得，“沒有沒有，你沒有致命傷……”

猶豫了一下，她狀似不經意地問：“你要報警嗎？如果你願意，醫院可以幫你作證。”

那就是沒有致命傷，唐意呼出一口氣，放松地躺回床上，“不用了，謝謝。”

報仇肯定要報的，但是唐意習慣先做計劃再行動。小唐意的記憶對她來說如同霧裏看花，始終隔著一層。她需要自己切身體會、弄清楚現代社會的規則，再制定行動方針。

護士見她拒絕，也沒有強求，轉移話題道：“正好接下來幾天都是國慶長假，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。”

“國慶”兩個字如同觸動了某個開關，一種陌生的、讓唐意忍不住戰栗的情緒電流一般竄過全身。

十月一日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。

“勞駕，幫我開一下電視，”唐意看著護士小姐姐露在口罩外的眼睛，語氣鄭重地說，“我想看閱兵式！”

隔壁vip病房，秦忠良從牛皮紙袋裏抽出幾張A4紙雙手遞給宋清明，“清明，這是小唐同學的資料。”

病床上的宋清明聞言皺了皺眉，並沒有接，語氣有些冷，“秦伯，我沒讓你調查她。”

“我知道，你不喜歡隨便調查別人，但是小唐同學昨天那個情況，明顯經歷了不太好的事，你不是也很擔心嗎？”秦忠良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宋清明的神色。

只是令他失望的是，宋清明的表情並沒有什麽變化，依舊是古井無波，了無生氣，好似對所有事情都失去了興趣。

秦忠良又將手裏的資料往前遞了遞，嘆了口氣，演技浮誇地抹起了眼淚，“小唐同學以前的日子過得不容易，我看了都覺得心疼。那麽小的姑娘，怎麽能扛得住這麽多苦難喲。”

宋清明纖長的睫毛微微掀動，半晌，終於從秦忠良手裏抽走了那幾張A4紙，垂眸看了起來。

秦忠良臉上露出一點放松的神色。

他昨晚和宋清明的心理醫生聊過，宋清明的病癥已經到了對生命毫無留戀的階段，別的事情很難喚起他的求生欲。可是昨晚，他對唐意動了惻隱之心，這點惻隱之心也許是他的病情唯一的轉機。

病房裏安靜得落針可聞，那薄薄的幾張紙，宋清明看了很久，久到秦忠良以為他不會再說話，少年清越的聲音終於響起。

“那些照片，找人銷毀，還有……”他的聲音沒什麽情緒起伏，“她應該醒了，送點吃的過去。”

秦忠良誒了一聲，得寸進尺道：“小唐同學經歷了那樣的事，現在一定很害怕、很排斥陌生人。不如你去給她送早餐，你們是同齡人，她見了你也許就安心了。”

宋清明腦海中浮現出昨晚墻頭上驚鴻一瞥的少女，實在難以把她和害怕兩個字聯系在一起。可他還是什麽都沒有反駁，點點頭讓秦忠良去準備。

唐意的病房門關著，宋清明敲了敲，裏面沒人回應，又敲了幾下，還是沒人回應。宋清明心裏略微慌了一瞬，腦海裏浮現出一系列不好的猜測。

她會不會真的像秦伯說的那樣非常害怕，躲在被子裏哭？她會不會已經想不開要跳樓了？

越想越覺得不能等下去，宋清明清了清嗓子，說了聲“抱歉，我進來了”，然後推開門。

激昂的軍樂聲沖散了他腦海中所有不好的猜測。

電視上正在直播建國六十周年閱兵式，床上的唐意確實在哭，但不是躲在被子裏哭。

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屏幕，大顆大顆的眼淚無聲地從她臉頰滾落，臉上的表情卻並不哀傷。她看向電視的眼睛似乎在發光，淚水洶湧地流過高高翹起的嘴角，宋清明說不清她到底是悲傷還是高興，抑或兩者都有。

察覺到門口的人，唐意的註意力從電視上移開，視線落在宋清明臉上。宋清明被那雙因為流過淚而愈發清亮的眸子盯著，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，有種立刻關門逃跑的沖動。

就在這時，唐意開口了，聲音在軍樂聲中不甚清晰，但是宋清明聽清了。

“我們國家，有自己的導彈和飛機了？”

這種常識性的問題如果是別人問，宋清明會覺得對方在耍自己玩。可是看著唐意認真的眼神，他卻生不出被戲耍的感覺。偏頭看了電視一眼，屏幕上，戰機呼嘯著飛過湛藍的天空。

“嗯，早就有了，”他忍不住開口解釋，“這是殲-10，我們國家自主研制生產的第三代輕型戰鬥機。”

話音剛落，唐意的眼神愈發亮了，“國產的？”

宋清明覺得唐意短短三個字裏似乎包含著他讀不懂的洶湧情緒，他點了點頭，不自覺低聲補充道：“我們國家是第五個能夠獨立研制第三代戰機的國家。”

聞言，唐意嘴角的弧度愈發大，轉頭看向電視屏幕，此時殲-10梯隊已經遠去，在空中留下幾道逐漸消散的彩煙。

“真好啊……”唐意的眼淚再次湧出，模糊了視線，她有很多話想說，卻什麽也說不出來，只能不停重覆著，“真好，真好啊……”

我偉大的、受盡屈辱和創傷的祖國，帶著滿身傷痕蹣跚前行，於黑暗中點亮炬火，重新屹立於世界之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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